残岁方知

一

入城之时，月色如水，马蹄踏露，夜风呼啸。他好像听到耳边呢喃声音，错眼间，看到那人一身白衣，长发招展，与他并辔驰骋。仿佛回到少年时苍莽戈壁，忘却今夕何夕，如坠梦里。

直到太原城门铺天盖地而来才回过神。

少年知己千杯酒、稚嫩无忧的岁月，亦或如今山河在握、权势加身……李倓仰望城门上方无垠星空，一时也说不清，到底哪个才是理想的模样。

二

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

从师父那里听到这句话时李倓还很小。

当时他睁着大眼睛，对师父说的字字句句，还似懂非懂。从师父淡漠的口吻中，他浅尝到一种情绪。令人开心不起来。

何为不仁？稚嫩的脑袋里想到的，只有亲族的绝情，和姐姐的叹息。

三

李倓遇到了李复。

年纪相仿，身份相当，志趣相投——搅到一起是多顺理成章的事。他们总有许多事情可以共同完成，谈天说地，切磋武艺，对弈品茗，比酒论剑……

第一次见面李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，李倓不喜。

过了半年，又说倓弟，跟你在一起总是感觉不到时间。

李倓就笑了。心道不枉自己琢磨这么多花样来讨人欢心。

四

他曾在山巅为那人披上麾裘，曾在戈壁与他纵马驰骋未分胜负。曾留一招半式的残缺，等对方出声指点。曾在酒后醉意阑珊，去抢夺他手里的折扇，然后学他的样子，得意洋洋，又风度翩翩。

他记得自己问那句不仁作何解。却听到温软笑意，清澈嗓音响在耳边：天地虽无言，草木皆有情。怎会不仁？

眼里盛满星光，白衣如月。

多好的时光。

五

故人再见是一件如此多余的事。

哪怕只是普通地对视，都在提醒着错落了多少光阴，心有灵犀都变得形同陌路。就连出离愤怒的样子，竟也让人恍如隔世。

在南诏皇宫时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。向来风度翩翩的鬼谋竟被三言两语挑起了火气，甚至方寸大乱，对手无寸铁的女子出手。

他所知的李复不会这样。

就在那时忽然回过味来。或许自己从未理解师父所说的“不仁”是什么。

六

回宫之后就不停梦见那人持剑刺入自己胸膛。

梦醒才记得鬼谋其实不用兵器。

他应当从不亲自到战场去。他永远站在人群最后，高耸的城墙上，隐蔽的山头。—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，作壁上观。他手上有使不完的棋子，心里有算不尽的神机。

江山风雨飘零，如今天下已不是当时天下，故人也变不回当年故人。

终于连彼此的眉眼也变的陌生了。

七

唯有记忆无法说谎。

在久远的时光中，那人总是含笑看自己练剑，或在晨光里推门作出游之邀。偶尔兴致大发，二人同宿荒郊，天上繁星，照野弥弥浅浪，良宵清光。李复通天晓地，引他看云外星宿，撑开手臂以扇骨指着天际。

多年后在太原城外，他指向天边同样的方向。转头却只见身边士兵凑了上来。

八

他忍不住又向那人问“不仁”为何。

当年满目多情的少年鬓发微霜，望他的眼神也变得淡薄。

“芸芸众生，各有各的命数。”

——李倓不知，这句回答，其实早已说过。

完。